我试过形容她。
有些完美主义,学习和运动都很好,画画更是能把喜欢的二次元人物一比一复刻下来,样貌神态无一有缺。是老师们口中“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典范;手腕上总有一根头绳,好随时把近乎垂到腰部的黑发扎起来;走路姿势很随意,很松散,就好像是踩着被火烤过的云,步子节奏脆脆的,有种音乐性;有时候情绪会很差,或因考试分数没达到预期(“英语又就差一分满分。”她冲我抱怨。我折了折手里扣了四点五分的卷子,说没关系,下次我们一起拿下满分),或因她的父母。她不是那种时刻都开心晴朗的人。
但那都不是她。
我的意思是,这些特质每一个拎出来都可以再构成一个人,一个截然不同的人。无论我列出多少特质,那都不会是她。那都不足以是她。
我的意思是......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
我向来不太清楚“我”是谁。或者说,“我”是什么。
我心不在焉地对待我的学业,却又试图做好“我”这个人。因此我会认真地完成作业,会在上课的时候目光一直追随老师,会在导员问“你为什么不去选一下大队主席呢,我觉得你有潜力”的时候点头答应,于是转面去准备更长更精致的演讲稿。因为我既然咽下了他人对我的期望,就应当努力做得更好,因为我是班级的第二名,是老师口中“挺优秀的学生”,是她的名次再往下数一个。
我做好每件“我”应该做的事,那也就差不多了。做好这些足够我成为一个“挺优秀的学生”,尽管我其实什么都没做。我不过是在做“我”。
一些时候,当老师敲着板书,窗外蝉鸣肆虐的时候,我会感觉自己正一点一点地浮起来,双脚离地,双手离桌,右手仍攥着墨快走到尽头的水笔。我会一直上浮,直到头脑也飘起来,轻轻地,慢慢地。
我抓不住我自己。
*
在某个时间节点(老师总热衷于在每新一学期调换座位),她成为了我的前桌。事实上我们从小学起就认识了,一个班升上来,又继续待在一个班,也算是有点缘分。只不过从来都不太熟。
前后桌往往是个精妙而尴尬的位置关系。两个人不熟,传卷子的时候无法避免地会互相瞥一眼;两个人熟,又不能像同桌那样拥有完美的上课讲话条件——想讲话,要么前桌椅子往后靠,要么后桌拼命前倾,多少过于明显了些。于是我们试着将关系调整至最合适、也是最疏离的那种程度:能问题,借文具,但不至于掏心掏肺死命向对方解剖自己。同时我们心照不宣地不去戳穿那些尝试,那些被毫无意义借过来的橡皮,和明明扫一眼就能记住却偏要麻烦对方花几分钟抽查的单词。
我们真正熟起来是两三个月后的事,具体是怎么做到的我已经不确定了。或许是趁某个契机我们一对八卦推理出了新鲜的事,或许是我开了一个绝妙无比的玩笑,于是两个人在笑声里互相看着对方,又或许是她情绪起伏较大的那段时间里我在一次默声啜泣中递上了纸巾。总之那层“从陌生人到好友”的屏障碎了,碎得仿佛从未存在过,碎得一塌糊涂。
对于人和人之间关系的认知青涩地告诉我,这可以是危险的。但我不在乎了。至少当时不在乎。
我们在课间挤到一块儿研究数学题,在卷子发下来之后比对、较真着分数(通常都是她笑我,发英语的时候偶尔会换成我笑她。只有发语文的时候我顾不着笑,一个劲告诉她这分已经很好了,很多时候语文只是运气。她对语文总是有种执着,那种不钉死在第一就不罢休的执着),在音乐课围成一圈时看着对面的对方莫名其妙地开始笑。还有很多。太多的记忆,其中一部分淹死在了时间里,深埋下去,而我尚在寻找合适的钩子将其吊上来。
所幸,我们仍然在一些方面小心着,收敛着,紧紧抱住个人秘密作为下一次聊天的筹码,或是作为永不吵架的免死牌。
转折发生在一个中午,我们如往常那般草草吃完不易下咽的盒饭,急着下楼到操场转两圈——午休是一天中为数不多能歇口气的时间。我跟在她身后下了楼梯。走到最后几级的时候,她回身过来看了我一眼,又回过去,迈着闲散的步子继续往前。
我们沉默地走到操场。
她看出来了,我知道。我从来不跟在谁身后下楼梯,一直都是飞速踩几步就抵达底层。我心情不好。
但她没有说出来,也没有再看我。她没有残忍地点破,说“你看起来不好”,问“为什么,要聊聊吗”,只是走在前面,沿跑道和我一块儿逛着。我不太确定如果她真的说了会怎么样,我当时担忧坏了,因为这种事从不曾发生。我从不会给别人戳穿我的机会。我看起来很好,这是事实。一直如此。
我们沉默地逛了一圈,两圈。
到第三圈的时候,她突然指着跑道旁的灌木,说,“猫!”。我的目光顺着她的食指挪腾过去,果然在丛丛墨绿里发现了两双眼睛,是猫妈妈和她的孩子。我扭头惊喜地冲她笑,她也笑,眼睛和猫一样黑亮。阳光照过来的时候我余光看到绿丛在迅速向上生长,其内的两双眼睛也一同浮了起来。我愣住片刻,随即意识到是我在下降,沉啊沉,“冬”地一声踩上地面。
她抓住了我。
*
我早知自己不该和任何人变得太熟,因为那样保护罩难免会松懈失灵。我会不再做“我”。换句话说,我会时不时地变成我,那个我。但在事情真正摔出轨道之前,我还是闭上眼任其自然而然了。也许我也是罪魁祸首。
争吵发生过一次,之后便延绵不绝。
她指责我不该上课不听反而拿出别科作业,指责我对所有一切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我抓住最小的那个细节辩驳说我完全可以一边听课一边写作业,她说是吗,那你非常厉害了,接着不再说话。我也愤愤不语,不理解这究竟有什么好生气的(她是对的,那节课密度很大,我只是以为都听了,瞟到一眼她的笔记才发现自己落下许多)。说真的,她是在说我没有认真对待学习吗?谁认真对待啊。
那场争吵对我来说是完全莫名其妙的。左思右想也没明白,这跟她有什么关系?这是我的事,如果真有什么也应该是我自己来处理。
往后的指责一路演变,直到她点出我“太自傲了”,我简直要为这话的荒谬笑出来。太自傲了?原来她也没多熟悉我。于是脑中曾出现过的含恶意的想法有了合理空间,我思索起她言语里可能带有的嫉妒和上一次争吵的源头,或许她是不爽我不听语文课却依旧能拿高分?这是唯一合乎逻辑的解释。若非如此,谁又会去管别人上课在做什么呢?
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变得喜怒无常,更加情绪化。我敬而远之,却又因为座位而不可能真的保持物理距离。
其实我没有真的生气,一部分的我明白她句句在理。我从来没有足够认真地对待过任何一件事,并沾沾自喜于即使这样我还是能取得不错的成绩。我不敢努力,因为害怕努力却没有进步。我不快的地方只是在于……这关她什么事?
中午,披上外套打算独自下楼逛一圈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或许我是在害怕即使拿出和她一样的态度也无法从第二跃至第一。我停下来思索,是嫉妒吗?
是嫉妒吗?
也许。
我几步一跨地下楼梯,在跳过最后三级踩上地面时险些崴了脚。匆匆忙忙地。
*
“BM:
‘谁有第十六课的语文笔记嘛?有些没记全,快期末考了才想起来,要死。求救。’
1分钟前”
我盯着自己发出去的那串黑字看了一会儿,食指悬在那个小小的垃圾桶符号上,犹豫不决。
回复无声地跳了出来。手机静音的坏处就在这里:屏幕上突然的变动吓了我一跳。不过,我想,就算有声音提示我依旧会被吓一跳。没什么差别。
“点赞::)
回复::):‘我发你。’”
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把那三个字看错了。好在眨眨眼,视力和理智就又回来了。我挪腾着食指,点进屏幕上方弹出来的聊天框。
“:):[图片]
:):[图片]”
指尖触上去点开,“查看原图45KB”。
“BM:我去。这么多。”
下一条消息很快弹出。
“:):跟你说过有很多要记的吧。”
我笑起来。
“BM:我错了。谢陛下赏笔记。”
“:):滚。”
第二天她给我展示一只用数学草稿纸叠出来的千纸鹤,上面密密麻麻都是黑色水笔的痕迹。我晕晕乎乎地看了半天,问你是怎么做到把字挤得这么整齐的?她笑笑,问叠得怎么样。我说好看,太好看了。
确实很好看。
我们重新变得形影不离。
*
“18:54
BM:考进了
:):[动画表情]
BM:轻轻松松。不愧是我。
:):恭喜恭喜
BM:[动画表情]
20:07
BM:我要转了
:):[动画表情:嗯嗯]
BM:会回来看你们的
:):你必须得回来:)
BM:[动画表情:发誓]
21:00
BM:我会想我们学校的。
:):嗯
BM:嗯。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这一堆句号
23:01
BM:七夕快乐:)
:):七夕快乐。
23:09
[你撤回了一条消息 重新编辑 ]
:):好啊
BM:哦。
BM:[动画表情:啊]
BM:我现在的回复可能有点卡。抱歉。
23:15
BM:真的?
BM:我能发朋友圈吗?
BM:不提你?
:):当然可以
:):必须可以的
:)::)”
*
“BM:
‘七夕快乐, :)’
1分钟前”
“点赞::), BM”
*
“20:34
BM:我是幸运之神
:):?
BM:分到的室友都超好
:):绝了
BM:[动画表情]
BM:你听歌吗
:):听
BM:[链接:快来跟我一起听:《All The Things She Said》]
21:12
BM:你转过来陪我呗
:):做不到
BM:为什么 很好考的 你绝对没问题
:):我爸妈肯定不让
BM:[动画表情:哦]
22:34
:):我这次数学考炸了
BM:怎么个炸法,离满分差一分?
:):炸了。我爸一会儿可能会来拿走我手机。
BM:哦不
23:02
BM:你还在吗
BM:真收手机啊?
BM:你耳机还带着吗 如果蓝牙没断的话
BM:[动画表情:晚安]”
我挑了几首她喜欢的歌,继续放着,不太确定她那边是否还连着蓝牙,是否还能听见。我轻声跟着旋律,开始翻看手里的书。听歌写作业是我们的传统,我没告诉她新学校的作业少得几乎没有。
*
说实话,我开始担忧了。我们的话题越来越少,每次语音通话的开头总是一阵沉默,然后我会说“你在做什么呢”,她会说“跟你聊天啊,还有写作业”。紧接着我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之前的学校,最后以各自一句“晚安”结尾。一尘不变。
因此,当她在某天的17:34分甩过来一句“教师节你回学校吗,这周五?”的时候,我想也没想就回了“好”,随即按灭屏幕作了个合十的动作。手机在掌缝之间若有若无地发烫。大概是那个“好”字焚起来了,沸沸煮着。
我担心我们的关系会像以前物理老师办公桌边沿的那只青蛙玩偶,轻轻一推就能坠下去,接着有太长一段时间都躺在地上,等再次被捡起时已经沾了擦不清的灰。
我想我总得做点什么。
*
我一开始没打算提议“真心话大冒险”。我很支持“鬼抓人”,真的。
好吧。
总之游戏进行起来时我们一共有十五个人,十四个是回校看老师的同班同学,一个是今晚请客吃饭的老师。这是个挺危险的阵容。
通常来说,“真心话大冒险”是个我们可以随意“利用”的游戏。但加上老师,许多问题和答案就要过过脑了。好在我们这位老师是个颇开放的人,一些青春期常见的暗恋戏码还是可以当着她面问问的,不至于太拘谨。
大家轮转起来,顺时针方向的前一个人给后一个人出题。我和她是面对面隔桌坐的,按圆划过来相距很远。
桌右侧很快开始了精彩的互动(那儿有一对公开谈了一年的小情侣),我看着自己坐的位置,开始后悔就不该选在对面。她则透过冒着丝丝烟缕的电烤盘看我一眼,伸手夹了片刚烤好的肉放到我盘里。
我也看她一眼,拿起筷子把那片烤得刚好的肉放进嘴里。一面目测着她刚才手伸过来时皮肤和烤盘的距离,担心会不会被油溅到,一面自私地希望她多夹几片过来。
她突然叫了我全名。
我不知所措地抬头,差点被肉呛死。她只是清了身边那个椅子,说你坐过来呗。
我顾不及嚼,迅速把肉咽下去,说好。
*
我是打过腹稿的。我想过一些聪明绝妙的问题,能问得效果好而又不让一旁曾经的同班同学们看出端倪。我只是话语顿住了,在许多双眼睛的注视下脑海空白一片,使劲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原本那些问题。
她安静地看着我。我停下磕磕绊绊就快被自己声音吊死的半句句子,有了想法。
“离时间线最近的那个你喜欢的人,”我说,“喜欢多久了。”
她说:“一年多吧。”
接着又想了想,说具体的我要翻下聊天记录。我却看见她打开了记日软件,点进其中的一个模块。
“393”
“393天。”她关了手机说。
起哄的声音响起,倒也没有多大声。我望着她,直到有人说,来来,继续下一个。
*
她基本不发朋友圈,少数几次也都不太带我。唯一我能意识到自己存在的时候是当那条朋友圈存在时间到三天了,点赞的却还是只有我和她。“部分可见”,我想着,然后自己点进那个页面,看看“:)”上方空心的星,再看看右旁的“星标朋友”,思索她的页面会是什么样。
所以我其实一直以为她不怎么在乎。她的世界没有多少我的痕迹,她似乎也没有意去制造痕迹,或是纪念那些唯数不多的印烙。每逢七夕我们默契地送出快递礼物,接着我会发一条祝七夕快乐的朋友圈,她会在下面点赞,并在同天发送没有配文的朋友圈,图片里是我的礼物。但她不说。她不说。
因此我在瞥见她记日软件里的那个模块时是惊诧的。对我来说,“喜欢”的界限总是模糊,是两种混到一起的颜色的中间。我难以固定那条线,“友爱”还是“喜欢”?什么时候成了后者的?我没法知道那个具体的时间点,也没法将其化作数据藏进手机里。而她这么做了。我苦苦回忆是哪天。“393”。我想不到......
“你在想什么?”
我转过头,看见路灯下她模糊在一起的面部线条。聚会刚刚结束,十五个人正慢慢悠悠地往以前的学校走,去把鲜花和阵仗夸张(很有气势)的锦旗放到门卫室。我和她走在最前面,灯沿着我们一路向前亮去。
“嗯……”我花了点时间更认真地去注视,总算半靠记忆理清了她现在的表情。她在笑。我搜肠刮肚试图想起来我在想什么。我在想……
我在想我们先前的争吵,我在想我应当为那些不明来历的恶意道歉。我希望能说出来,那天我自己急匆匆跳下楼梯时其实想明白了我们之间的问题——我在害怕。因为你单刀直入的话语削去了保护罩,而那是我赖以生存的东西。我在害怕,因为……
“看我们的影子。”她说,微微侧首,视线投向我的右手边。我的目光追过去。
……因为终于有一个人开始关注我活得好不好。
“好神奇。”我说。
“什么?”
我移开目光,斟酌着语句,“影子。如果没有人类的话,现在不会有影子。”因为路灯会消失。我没说最后那句,没必要,她会明白的。
但这其实不是我想要说的。不完全是。我想说影子本身就是个神奇的概念,光的投射。我想说它能移动在任意平面上而不受限制,能捕捉并跟随我的每一个动作。我想说她能一直在我身侧。
我试过去形容,但失败了。我无法描述出她的每一个神奇之处,永远片面,永远缺失。但我希望我能每天增添新发现的她的特质,我希望我的描述能日渐精进、全面,我希望能一直拥有描述她的机会。
我的意思是……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总会有的。”她回应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