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承载了我所有时间、生命、心神的海洋。一片我的灵魂可以躺下舒展,将自身浸在温热里的地方。一片拥存了所有记忆,但闪光的那些早已褪色的地方。一片我的母亲在此走失,再也不曾被寻回的地方。一片曾被视为家,却名号不复的地方。
在太阳尽最大努力燃烧的那些日子里的海洋,跟其余的相比,是我最爱的海洋。在那里,我会伸开我的双臂。风会充盈它们,直到它们的触感如花瓣一般。我会在沙子上跳跃,再一次珍惜脚下的温度,接着腾空而起。我会在海面上方用人类无法理解的方式歌唱,聆听水涛与岩石给予的回应。偶尔地,如果天气足够舒适,我会俯冲而下并让我的翅膀掠及海面。海面之上的温度是冬季的雨滴,而海面本身的温度是阳光抚摸后的沙粒。我会尽最大可能享受我拥有的时间,随后在阳光渐渐褪色时回身归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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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过去,母亲会教我如何阅读。
她会用羽毛般柔软的食指抵住纸张上小小的黑色图案,告诉我怎么用声音表达出那个图案的意思。我总是很喜欢听她说话。她的嗓音让我想到夕阳将落时光打在贝壳上的感觉,洁白,但坚硬。她给我展示的书总是一页黑色一页彩色,黑色的那些是小图案,彩色的那些是大图案。大图案总是更好看懂,它会直截了当地告诉你那个场景长什么样。而小图案则需要你仔细地一个个看过去,读懂,像排列沙粒那样将每个意思串起来,才能看到那个场景。
有一次,当阳光穿过小屋窗户滚落到那些图案上时,我指着挤在一起的四条线条,问母亲这是什么意思。母亲说那是“家”。一个彩色但复杂的字。如果将其拆解,它就会变为“爱”、“拥抱”,与“寻找”。我很快就理解了前两个词的意思,因为它们总出现在书本里,并往往是一同出现的。它们似乎是同一个概念,都是“家”的一部分。可我无法理解“寻找”这个词。我不明白为什么它可以放在另外两个词语旁。那感觉就像是出错了。“寻找”是一个含糊的词,就像海面上淡色的阴影,看上去似乎在那儿,但你很难确定它真的在那儿,真的存在。是一种行为,而你永远不知道它从何处开始又于何处结束。是夜里的海,而你永远不知道风暴会在何时起。然而“爱”与“拥抱”就像是午后的沙粒。温暖,舒适,只需踏进一步你就会感到安全与被保护。当这三个词并在一起时,总感觉有哪里出错了。
于是我便问了。我指向那张图片,上面展示着三只海星正走在海床上,紧握彼此的触角,前往前方未知的海域。这样他们就算是“家”了吗?我问,仔细地看了看一旁的小图案。母亲,父亲,孩子?有那么一会儿,屋子里是静的。只有海浪在给出无声的答案。母亲顿了顿,遂即告诉我不必一定要是三个生物才是“家”。重要的不是数字,重要的是概念。概念?我问。
你能想飞多高就飞多高,不必担心发生在下面的任何事。如果你坠落了,急促而危险地,我们会托住你,安慰你,拥抱你。于是你能再次飞翔,高悬空中,自由而无忧。一个让你无需担忧的概念。母亲和海洋会在那里。一直。
我眨了眨眼,有些不解。为什么你不和我一起飞呢?我问。我们应该在一起。我们可以共同在天空上,在一方坠落时即时托举。
母亲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你是对的。她最终说。你是对的。
现在去睡觉吧,我亲爱的。很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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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午,在太阳堪堪挂起,海水还未被晒热,晒透时,我们阅读。偶尔地,我们写作。母亲总是说,写作就是挑出一片你的灵魂,再用文字把它存封起来。这片灵魂不一定要多么美丽,多么清澈,但它会是你的。只要是你的文字,背后的灵魂就会是你的。
我们轮流使用一只“铅笔”来写作。母亲管她叫“铅笔”,我却觉得“流动的岩石”是个更好的名字。一根细窄的像树枝一样的岩石,里面却藏着水流,灰黑色的水流。每次涂抹都是水在流往纸上,固定住,形成小小的、细细的图案。形成海。
她用”铅笔”的时候总是很小心。我也是。我会伏在桌上,鼻尖对着白纸,轻轻地用流出灰黑色水的那端画出那些奇妙的小小图案。每画完一个,我都会停下来,仔细思考下一个长什么样,在脑中反复演练直到笔画仿佛就深深刻在我的眼前。随后,我再俯身画下下一个图案。唯恐写错了字。唯恐写错了灵魂。
我的文字跳脱不开海。有时,我好奇海的另一边是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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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午,我们转变。母亲说,不是所有的生物都能自由转化形态。比如“人类”和“动物”的形态就永远固定了,“人类”不可能变为“动物”,“动物”不可能变为“人类”。但我们可以。我们时而酷似人类,时而酷似动物。因此,我们两者都不是。
“记住,在黄昏时——”母亲边说边为我带上项链。我的图肯在细细的链条上晃荡,在阳光的照耀下星一般闪烁。
“——我们归巢。”我说,伸出手抚摸图肯光滑的表面。祂是一颗湛蓝的石子,圆形,一端有些尖。水滴的形状。一颗微型的海。
“我们回家。”母亲点头,抚过项链让其贴合在我的皮肤上,转身,向大海。她迈步而去。
她光滑的皮肤逐渐被鳞片覆盖,头发贴着脊背陷下去,被骨骼所吸收、融并。原本覆盖着的一层布料被脱下,丢到闪闪发光的沙子上,她走到水位足够深的地方,脚跟优雅地并起,化成一条宽阔的鱼尾。一只海豚。
噗通。
我最后摸了摸图肯,也向大海走去,右手抓住衣角将其掀起脱下。当我们的形态像“人类”时,衣服是必要的。那些皮肤太容易被碎石碎沙蹭破,而破损的地方会影响我们改变形态。鳞片无法覆盖伤口,一切都会变得麻烦。
我感受双腿处传来一阵奇异而熟悉的生长感,有什么东西在破土而出。羽毛。我清楚地知道。我的两只手臂在肘部收起,贴住肋骨,拉扯着向外延伸。羽翼在伸展。我猜这种感觉和脱壳是一样的。螃蟹会知道。
很快,我便再也记不起使用人类那样的肢体是什么感受了。我轻盈、迅捷,能轻而易举地捕捉到风的动向和海的呼唤。我在地面上跳了两下,沙子松松地陷下去,显出一些凹槽。找到相对坚硬的地面,本能告诉我。动物形态时的思维与人类时的总不相同,前者往往直白、清晰、目的单一,后者往往迂回、复杂、朦胧得像海上偶尔起的雾。
太阳和海平面交出了一片暖绒绒的云,我在石面上轻点双爪,飞向阳光更热烈的地方。我有四个小时左右的时间体会风与海浪,然后,在白日就要消散,海面上的阴影就要淡去之前,我会按时归巢。飘荡着挂在脖颈处的图肯会折射愈发暗淡的光芒,我会记起自己与海边那个小房子的联系,记起文字,记起母亲。每逢那时,我不会再跟着大海的歌谣越飞越远。我会归巢。
这是我与母亲相约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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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发生在六天前。
清晨的窗起了层薄雾,我照例用手掌抹掉,打算透过这透明的屏障欣赏那半睡半醒的海。印象中,这个时间段的海总是灰的,没有阳光的照亮,也没有夜晚的侵扰。她不清不楚地浮在那里,倒真像窗上随时会散的雾。
但那天,不知怎么,我总觉得她灰得发黑。像地平线尽头有时会冒出的那种烟,让人想到人类、疾病,和死亡。
我放远目光,试图找出这一改变发生的源头。紧接着,就在那里,就在不远的地方,我看到一只体型庞大的“海上鲸鱼”。旋转着,笨拙地胡乱飘荡着,一圈黑色的东西以其为中心向外扩散开去。我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觉得那东西有点类似章鱼的墨汁。可章鱼的墨汁不会那么厚重,也不会扩散得这么快,仿佛要剥夺整片海洋呼吸的权利。
那只“海上鲸鱼”没有停止移动。惊慌失措的呼喊穿过玻璃到我的耳朵里,模糊得如同被泼上了一捧浑浊的海水,但我依稀能辨别那些音色。是人类的喊声。我这时才想起来“海上鲸鱼”便是母亲曾告诉我的“船”,是人类或人类货物待的地方。我则总觉得“船”不够好记,就像我觉得“铅笔”不够形象一样。我固执地更改了名字。
叫喊声还在持续,脚步声也密密麻麻地加入进来。过不多时,“海上鲸鱼”游走了,黑圈却依旧以它为中心在扩散。我定定地坐在那里,没有转头叫醒还在沉睡的母亲。我想,无知地、侥幸地想,这只鲸鱼不会造成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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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水蔓延得很快,已经吞掉了小半片我能看见的海洋。它们大口大口地吸收着生命,咽下去又吐出来。我看到鱼虾浮出水面,黏腻地裹着甩不掉的黑水,白色的眼朝向天空,而我确信她们已经死了。这个认知把我扔进了冬天的海底。
我没有看见母亲。我没有看见光滑的鱼鳍,流畅的线型躯干,灵活的鱼尾。我确信她不在那些鱼虾之中。可我找不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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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自己藏进我们的小房子里。不再靠近大海。只偶尔在正午最短暂灿烂的一小时里飞出去反反复复地寻找一道身影。
我仍渴望那些来自天空的自由,渴望往日海洋的活跃,渴望一切窗外之事。我想念母亲。无比地担忧和想念。
黑水在一点点占据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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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终日累积的饥饿在我耳边低语,在催促我出去觅食——在清澈透底的海面上寻找小鱼的身影,在合适的时机扎入水中。
我很清楚,总有一天我会缴械投降。向饥饿,向本能,向自由。
或早或晚。
而那天来临得比想象中的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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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我目光所能及的海洋不再是我认识的样子了。过去的她盛大而灿烂,其内拥簇着数不尽的正勃发的生命。尽管有时她阴晴不定,会掀起比肩天空的浪潮卷走一些东西,但她仍是海洋。那片海洋。而现在,她的浪潮平息了,呼吸凝滞了。她不再愉悦也不再愤怒。黑色吞噬了她,覆盖了所有曾烈烈焚烧过的生命力。
我站在沙滩上,凝视着,无用地憎恶这一切。风也被浸染了,此刻正裹挟着黑水刺鼻腐烂的味道汩汩灌进我的鼻子。我所能做的只有默默庆幸人类形态下的自己没有灵敏的嗅觉。
我要去寻找一片新的海洋。或许母亲早已经游了过去,在更干净、更纯澈的地方等待着我。或许这些黑水仅仅覆盖了小片的区域,只要我向前一直飞一直飞,就能找到先前海洋的样子。或许沿着天空而去,曾经的家就在不远处。
曾经的巢。那片承载我所有灵魂的地方。
羽翼从两肋处伸展出来,皮肤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层羽毛。我一直喜欢我的羽毛,在空中被风吹过的时候她们会与海浪如出一辙地波动。生长与收缩的感觉同步出现,熟悉得安心。化人为鸟的过程依旧是那样,只不过这次我无法再更细致地听到风吟海唱。
总是能够的。
这次我会扇动羽翼,一直向前,不管太阳转到了什么位置,不管颈部悬挂着的图肯是否折出暗淡了的光线,不管黄昏还是黎明。我会向前。
归巢。